起承轉合-追憶陳朋老師
59級恭班
《葉本秀》
我印象中的陳老師是一位神情祥和的學者。看到他會讓人聯想到國畫裏,在山林深澗處撫琴吟詩的隱士。
提到陳老師,四個字立即浮現眼前:「起承轉合」。這是老師訓練我們如何寫作的原則,也是替我們準備大專聯考如何在短時間內作文的基礎。當時覺得像八股,限制想像空間。但是後來瞭解到在一個壓力集中,想像力無法施展的情況下,有這樣的原則為指導,我們至少可以寫出點什麼,總可以交卷吧!
有一件小事,牢印在記憶深處。不記得是如何發生的,只記得教務處要每班佈置教室,陳老師交付給我“美化教室”的任務。那時没什麼物資支援,思考再三,決定貼掛些鼓勵大夥的話。於是用海報字體製作兩幅掛聯,這也是當時我的座右銘:“嚴以律己,寬以待人”和“寧靜致遠,淡泊明志”。除了這些大字之外,另畫了圖案相襯。等到貼掛完畢,陳老師看了也沒說什麼,我心裏一直納悶,大概老師不喜歡吧。但是等到學期末要取下這些裝飾時,陳老師竟向我要了那些圖字保存。這是多大的榮耀啊!讓我受寵若驚,一生不忘!
還記得陳老師在課堂上問問題時,常是無人搭腔(我們那時都很害羞吧?!),往往最後問李麗娜。李麗娜溫柔可愛,成績好又聰明,說是當年陳老師心目中最好的學生,應不為過。而她也是我們的楷模。
老師那時的健康情況好像不是特佳,總覺得他有時略顯疲倦。然而每堂課他都準備充分,他的諄諄教誨讓人深深地體會到他是多麼專注地教導我們,是多麼盼望著我們都能在中文的領域裡洋洋灑灑,出口成章。畢竟,有多少老師能把四個字牢牢地刻印在學生的腦海裏,經過了四十五年的磨蝕,仍歷久彌新!?
《陳鳳凰》
1968年秋天至1970年春天,陳朋老師是我們恭班高二、高三的國文教師兼導師。陳老師鬢髮微禿,戴深度眼鏡,稍顯厚重的體型,走路時步履緩慢,說話不疾不徐,總帶著一縷詩意,時時提著褪色的公事包,第一天上課就給人一種“老學究”的印象。他的授課一絲不苟,除了每週須寫週記之外,作文教學方法特別新奇,不鼓勵自由發揮,而要求按部就班,先打好各種文體的基礎才可以天馬行空,自行揮灑。筆者記得好友葉本秀,一位文采飛揚的寫作者,就因沒有按照陳老師的“起、承、轉、合”段落要求,一篇漂亮的文章得了零分。雖然本秀按照要求,改寫那篇作文,得了高分,筆者還是認為老師打壓天賦,專制八股。
雖然陳老師上課常帶微笑,是一位十足的 gentleman,但是那時大家對他還是都很敬畏,沒事不會與他多打交道。有一天,一位同學對我說: “陳鳳凰,我剛剛去陳老師辦公室繳作業。他叫你今天下課後,到他的辦公室去!”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麼校規或做了什麼錯事,那一下午,一顆心七上八下,已經無心聽課了! 放學後,心不甘情不願地拖著腳步往樓上走。沒想到,陳老師看到筆者竟然笑容可掬,讓我受寵若驚。他指著身邊的椅子讓我坐下,然後拿著我的週記說,“老師很高興你邀請了李秋燕和鍾邦柱到你家去玩。他們都不是本地生,一個家住台南,一個家住麻豆,能夠去你家玩,給他們一個回家的感覺,你做了一件大好事,老師要謝謝你。好了,你可以走了!” 哇塞,我擔心了一下午,原來他是要誇獎我! 有趣的是,他什麼都沒問我,自問自答完畢,就把我打發走了。其實,那時和邦柱較熟,知道她住在麻豆,但是回家路上剛好遇見秋燕,就邀她一起來,根本不知道她家在台南! 但是陳老師知道,這就是他的細心與關心。
上高三之後,有一陣子陳老師請假,一兩個星期之後,銷假回來上課,感覺上老了許多,說話音調變得更低沉,走路步調更緩慢了。那時偶然和別的同學閒聊,我問他們陳老師是否生病,為何神色如此愴然,才知道陳老師與師母晚年得子,大約讀小學年紀,卻因為盪鞦韆從高處摔下來,不治而亡。兩夫婦痛失愛子,自然氣鬱神傷,情緒低落,目光暗淡,容顏蒼老。那時對於老師的家中不幸,自然十分同情。然而年輕時期的同情是短暫的,考試的壓力很快就轉移我們的注意力,所以弔唁的卡片也沒寫,更沒敢當面安慰老師,怕引起太多的憂傷,會讓我們手足無措。年輕人畢竟只會考慮自己的感覺!
事隔多年,接到中彦的電郵,得知陳朋老師仙逝,頓有“天人永隔兩界開,身影雅風情常在”之感。如今自己也是學生眼中的陳老師,常常自忖是否延續陳朋老師對學生那份細心與關心;撰寫每篇文章時 (尤其是這份追憶的文字),也會再三審讀是否符合老師對於“起、承、轉、合”的段落要求。逝者已矣,來者可追,就用這份延續與傳承的心意,酌慰老師在天之靈吧!
《張小菁》
追憶恩師,靜想高二、高三那段日子,生活被課業塞得很滿,心裡又怯生生地渴望成長,真是忙不過來的年齡,真的沒有抬起頭好好看過老師。我彷彿對老師的情感,是用耳朵聽建立的。
老師是導師,他說每周都要看到週記,我們班大家要忙功課,就很有默契地,每周都有一疊不夠多的週記本,交給老師批;真的很有默契,大家可以維持著一定的量交差,老師從未催過什麼 ---。
我也不知那時其他同學,除了功課,都在忙什麼。我就自顧讀著一些哲學、文學的書;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啦,王尚義的存在主義啦,有些少年煩惱就隨興寫進週記裡了。所以,陳朋老師老是召見我,每次我就聽著老師苦口婆心,說著他的擔心。老師溫溫和和地提醒著,讓我很不好意思,嚇著老師了。雖然我是逕自想著自己的興趣,但很感動老師的關懷。
老師最讓我佩服的,是他對四書的努力鑽研。那個年代,我們讀書喜歡靠自己;不懂就找各種參考書。但參考書真的對四書裡一些不易解的章句,就是模糊帶過;但恩師是那麼札實地註解得清清楚楚,所以我把課本保存了好久,當作至寶;我覺得我的老師很厲害。而且,後來考進大學後,又在台大校園遇到老師,知道老師也在台大兼課,覺得很為老師驕傲。
老師國文課的作文教學,也是他的拿手絕活;為了讓我們體驗各種文體的多種寫作法,硬是規定了每篇的寫作方式。依稀中,有類似修辭學的排比、映襯等。有一次,是要我們在文章開頭,想出許多寓例,堆疊點出主題;當時我雖然感覺吃力,作文時不能享受寫作抒情的樂趣,但也印象深刻,嘗試跳脫擅長的抒情散文體,逼自己學習寫寫害怕的議論文。有時低頭聽老師在唸我的作文,心裡領受到老師的鼓勵。有一次老師逐一發月考成績單,那次剛好很弱的數理科考得尚可,我低頭接過成績單,聽到老師說,文武全才呀,我心裡想,武在哪呀?但心裡領受到的肯定,真是很開心。
記得老師上課時,常分享小兒子的圍棋天分,也讓我對天才非常讚嘆。後來自己走上兒童教育的領域,才更體會身為資優兒家長的辛苦與興奮。可惜老師的資優兒早逝,面對這樣巨大的痛苦,我們去老師家探望,他沒說什麼,只說,先不要讓老奶奶知道噩耗;後來老師來上課,記得正在教孟子,忘了講哪個章節了,我不忍看老師,只告訴自己,要注意聽,老師在講智慧的言語。老師說,聖賢人可以在遭逢人生諸多苦難後,仍不改初衷。後來回想,初衷可能是正義,可能是對生命的熾愛。
2012年,我們這群告別老師多年的小女孩,在走過人生大半路後,聽到老師仍硬朗健在,興奮攜手趕去,真快樂還有機會對老師說:老師,謝謝你!
人生雖有涯,但老師終老時,猶孜孜不倦,讀著各領域的書;邦柱翻開老師的書,字裡行間盡是密麻的註解。老師勤學儒雅的身影,在我們的心中,猶未遠。
《鍾邦柱》
2012年四月二十二日那次得知我們的導師陳朋老師仍然健在,當天正好他們最小的女兒在家,大家臨時決定去景美探望他。老師與師母雖然年事已高,需要人照顧,身體仍算健朗。陳朋老師聽力已失,所幸眼力仍佳,可以用文字溝通。我們一一自我介紹,他可能全無印象,我們說是魏華美的同班同學,他就知道了。見到老師實在太興奮了,我們七嘴八舌搶著說話。老師也開心回答。
看到茶几上放了一疊書,我隨手翻了一下。全是很硬性的、叔本華哲學之類的書。中間有一本討論生物演化的書,我打開看看。哇!書中密密麻麻儘是老師的眉批。有許多是老師的心得:「RNA是生物演化最早的材料,…DNA與遺傳工程的關係…」。原來老師到老還是這麼用功,真不容易。再看到一段,老師用蠅頭小楷工整地寫著:「現在97歲半,記憶力真的不行了,這些書都讀過兩三遍了,卻像是第一次讀到似地…」真是佩服!我相信老師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。
想起當年老師努力培養我們,往事歷歷在目。這次抓住機會,張小菁對老師說:「謝謝老師」,老師還客氣地說些「沒甚麼…」之類的話,我在旁邊沒來由地就泫然欲涕了。
我記得我們對陳老師的尊敬與情感,努力回想,卻不記得他是如何做到的。他與我們年紀相差很多,應不是青春期女孩仰慕的對象,想必是放了很多心血在我們身上,才會贏得我們一致的敬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