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年少最深的愛和徬徨都在北一女
65書 沈珮君
一切的起點,都源自午餐時分光復樓窗邊的歷史課。
我在鄉下長大,學校周遭都是田,國中畢業時,老師送我四字「豪氣干雲」,考上北一女,負笈北上,滿心以為就此一飛沖天。開學第一天,聽到一位同學唱起英文歌「檸檬樹」,一半以上的同學立刻跟著和,我張口結舌,立刻發現自己真的是鄉下來的,鴻鵠之志灰飛煙滅。卅年後,我女兒也進了北一女,並且在高一結束時拿了數理資優班第三名,但她也不是未受衝擊,她第一次段考廿一名,幾乎崩潰,花了一些功夫,終於找到讀書方法,這才如魚得水。女兒曾嘆,北一女真是臥虎藏龍,她高三的學姊最近也「崩潰」了,去跟老師哭訴,「我以前考試都不必讀書,但是,現在發現一定要讀書了」。
在北一女,必須常常面對自己的不足,但是,當時年少氣盛、躊躇滿志的我毫無心理準備,第一次英文周考七十八分,創了自己當時最低紀錄,當下昏倒,從此自暴自棄,不聽課,不讀書,甚至不是每天上學。高一上學期結束,成績單上兩科紅字──數學和音樂不及格,青天霹靂,為了不要留級,我這才發憤了一些,高一下勉強把成績單紅字變藍字,但每天渾渾噩噩,上課睡覺,下課只跟小草說話。
偶爾,我還要戲弄一下老師,我的高一導師是一個總是穿著旗袍的英文老師,不論我們周記寫什麼,她總是只批一個「閱」字,有一回,我故意滿紙無病呻吟,最後寫了一句「我想死」,老太太仍只批「閱」了事,我笑得滿地滾。還有一次,書法課,我懸腕鬼畫符,連寫幾篇,反反覆覆只有四字「浪費筆墨」,書法本發回時,老師用紅筆也寫了「浪費筆墨」四字,打了一個大大的「丁」,我生平唯一的丁,求丁得丁,又何怨?
高二,重新分班,我也有一點想重新作人的意思。坐在我前面的同學每天一來就把扁扁的書包往桌上一摔說:「昨天晚上和建中跳了一夜舞,累死了,英文數學統統沒念」,她統統沒念,統統考得嗄嗄叫;我則是一書包的古書,滿腦子「眾裡尋他千百度」、「屏上金鷓鴣」,英文數學也統統沒念,統統考得嚇嚇叫。
但是,我開始喜歡上學,因為國文課,因為洪文治老師。高二上,洪老師教我們國文,剪一個小平頭,掛一個老式眼鏡,學問淵博,一口台灣國語,他的旁徵博引,每每讓我們為中國文學的殿堂之豐美澎湃不已;他的生動風趣,也總令一室絕倒。洪老師的每堂課都讓我全神貫注、興味十足。有一回,洪老師臨時抽背,我毫無準備,居然背得滾瓜爛熟,我才發現上完洪老師的課,幾乎不必複習,課文自然印在腦海。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,但知道自己願意每天早早起床,早早上學,因為每天幾乎都有國文課,每天上學就在等國文課,同時也意外的發現,國文課下課時,我的心裡就響起放學的小喇叭聲,就想背起大書包回家。
洪老師不僅課文講解得好,還能說一口好文章。每回作文課,他都把題旨講得淋漓盡致,每段大綱幾乎都已明明白白,我一方面佩服,一方面不服,孫悟空總想翻出如來佛手掌心,那時寫作文是用毛筆,我從來不打草稿,作文本就像草稿本,塗塗抹抹,烏七八黑。後來洪老師規定每人都要附草稿,我打了草稿,但,作文本仍是邊寫邊改一團黑,有一回實在亂得不像話,我在草稿上寫了一句「孺子不可教」,作文本發回時,意外的發現洪老師用一張極潔白的雪銅紙夾在我黑鴉鴉的本子裡,他在上面寫了一首打油詩:「不是孺子不可教,文章整潔才好瞧;苟能信筆揮到底,來日作個大文豪。」
我在民國86年拿了中央日報中篇小說首獎,洪老師是我在頒獎典禮時唯一邀請的貴賓,他送我一支金筆。他知不知道他的打油詩早已像勒碑一樣寫在我心裡?快卅年了,我仍會背。
高二上快結束時,忽然聽說我們下學期要換國文老師,同學都嚇了一跳,我和另外兩個同學決定自力救濟,三人直闖校長辦公室陳情,請鄭璽璸校長能讓洪老師繼續教我們。當時是民國63年,「陳情」在政治上還是禁忌,鄭校長很驚訝我們三隻小貓像三隻小老虎似的,齜牙裂嘴,一個句子說得七零八落,她靜靜的什麼都沒說,只叫我們回去上課。其實,鄭校長一字一句都聽進去了,她把洪老師請去辦公室談,了解何以這位才來北一女一年多的新老師這樣深受學生愛戴。但是,畢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。
高二下,新來的老師陳燕來了,台大中文系畢業,年輕漂亮,一口好聽的京片子,滿腔豪情,一臉銳氣,她全身上下都是戲胞,上課時唱作俱佳,聽她的課真是過癮,典型的中文系才女,陳老師還會奏揚琴、唱平劇,曾上台票戲,扮相美極,多才多藝。她不僅是我們國文老師,也是我們導師,周記上滿滿都是她跟學生的互動,我記得看完傑克倫敦「野性的呼喚」時,曾在周記描述自己激動得「繞室而行」,陳老師用美麗而豪邁的字問我:「為什麼不找我?」
陳老師和洪老師氣味完全不同,各有精彩,同學私下說他們一位是孟子,一位是孔子。校運時,洪老師班上一位同學照了一張相片,左邊是陳燕老師,右邊是洪文治老師,我們爭相傳閱,並且加洗,快卅年了,那張照片還在我的相簿裡,兩位老師恐怕未必知道有這麼一張照片,有這麼一段孺慕之情。
我一直想念洪老師。快升高三時,雲門舞集白蛇傳初演,我和好友商量好邀請洪老師一起去看,我們都沒什麼錢,雖然給老師買了一張最貴的票,但我們自己買了最便宜的坐在最後面,遙遙的在人海裡尋找老師身影,不敢相信他真的會來,而他居然真的來了,洪老師連我們是誰都不知道,更沒想到這樣的邀請是讓他一個人坐在貴賓區。我們的青澀,如今想來,自己也失笑。
高三了,我人在教室,心在窗外,同學在啃課本時,我還優哉游哉的常逛重慶南路書店,狂看詩詞歌賦經史子集。每回模擬考成績發下來,我的名字都要從全校排行榜的最後找起,同學替我擔心得不得了,常在下課時拉著我坐下:「來,我教你數學」,不羈的我狂放的拒絕:「數學於我何有哉?」快畢業時,我約了一位好友,中午以要拍畢業照為由,大剌剌的就從學校大門走出去,蹺課去看電影「亂世佳人」,連書包都留在教室沒拿。晚上風紀股長打電話給我,痛聲指責:「你是班長。」
她不了解,在那個年少輕狂的年代,在那個每天都是考試的高三,我如果不幹一件小小的壞事,我沒法熬到畢業。
我畢竟沒有參加畢業典禮,最後一次模擬考結束,我就回中部老家了,臨走,我把畢業留言簿放在洪老師辦公桌上,請他寫幾句話。很快的,他就把留言簿寄到家裡給我,從他的留言裡,我才知道他孤兒寡母,當年每餐只吃五毛錢饅頭,天天泡在師大圖書館裡,刻苦向學,他並殷殷以考上台大期勉,而且寄給我幾大包課外參考資料。就為了他,我狠狠用功兩個月,就這樣上了台大,諷刺的是,我考上台大的關鍵居然是於我何有哉的數學,我考了出人意料的高分。
大學期間,我和洪老師每學期都會見一兩次面,每次見面像上課,很有意思,每次道別前,他總會帶我去書店買一大堆書送我。我知道更多他的事,也認識了洪師母,師母對老師而言,是情人,更是恩人,紅樓夢中金玉之戀「不離不棄」,洪老師夫婦默而識之、身體力行。
洪老師十歲喪父,師母初嫁到他家時,他們連一條完整的被子都沒有,因為洪老師都跟弟弟睡,一條薄被不暖又不夠蓋,半夜太冷,兄弟倆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就扯起被子,被胎就這樣一塊一塊稀爛的。師母娘家有錢,卻嫁給這樣一個窮小子,很多人不相信她能受得了這種苦日子,好強的她發誓:「我一定要讓洪家旺起來」。長於理財的她,果然讓洪家在親友面前揚眉吐氣。
洪老師在北一女中任教十二年,得過台北市中小學教師徵文比賽冠軍、中國語文獎章,也是全國國文科教學觀摩會的北一女代表授課老師。但是,這些在我眼中,都只是洪老師身外之物。
我大四時,開始想畢業後何去何從,離群索居的念頭強烈,我寫信告訴洪老師,我想去離島教書,他立刻找我談話,鼓勵我繼續念書,他一直遺憾自己當年因為家貧不能深造,他要我繼續考研究所,於是,我以第二名的成績考進了台大哲學研究所。
念研究所時,碰到石油危機,父親專作手套外銷的小廠,風雨飄搖,兩個姊姊在國外念書,都靠獎學金和端盤子自謀生活,沒有餘力幫家裡忙,我一面念書,一面當家教,一面幫父親收拾善後,微薄的家教費,除了養活自己,支付貸款,還要應付父親工廠將倒未倒的各項雜支,焦頭爛額,研究所二年級時,我拿到研究生獎學金,但,要負擔的債務更多,最糟的時候,曾三餐不繼。洪老師每次見我,語多慰勉,要我耐煩,要我好好讀書,要我趕快寫論文,我無言以對,他知道我必須靠家教生活,他每月給我七千元,要我辭去家教,但,我不行,多了七千元,只是能讓我幫家裡多還一點債,我還是得每天去家教。論文的進度像蝸牛一樣,心憂如焚,莫可奈何。
債務未了,學業未完,我卻結婚了,兩個窮學生新婚不到三個月,就因寒假學生停課,差點斷炊,洪老師請我先生去當他兒子漢儀家教,給的家教費是一般行情的兩倍,漢儀是建中高材生,功課很好,其實並不需要家教,我們心知肚明,幸虧我在半年後找到了工作,又過了兩年,我們夫妻終於一起拿到碩士學位。
點點滴滴,洪老師對我們的照顧提攜,連我念小學的小女兒都耳熟能詳,每逢年節,她就學著我的聲音哇哇叫:「快點,快點,大家趕快準備,我們要去洪爺爺家。」
女兒每次去洪爺爺家,都對那個31坪大的書房驚嘆不已,每回都搬幾袋書回家。洪老師年少時沒錢買書,有錢時買書如飢如渴,除了書房裡有兩萬多冊書,他家處處是書。他不僅買新書,還曾一口氣買下兩書櫃老教授之子變賣父親從大陸帶出來的舊書,有人以為洪老師是投資,我卻知道他是愛書人,不忍那些書在外流離,不忍書香世家有飢寒之憂。
他還曾買過一幅油畫,沒有上下款,只因聽說此畫也是一位名士之後拿出來換現,他也不管真假就買下來了。
他的孩子也都有乃父之風,壓歲錢捐給門諾醫院、參加原住民服務團隊,洪老師家中有一組「行獵」陶壺,就是因為女兒參加山地服務社時拉的線,要他贊助一個當時沒沒無聞的排灣族藝術家撒古流,撒古流送給他自己的作品以表感謝,後來撒古流當選台灣百人傑,並成為極具重量的原住民藝術家。
洪老師喜歡幫助有心向學的清寒子弟,對自己孩子的教育更是極重視,他家不僅書房超大,書桌也超大,他訂作一個長十公尺的大書桌,每天晚上和四個孩子一起在這個像小球場的書桌上看書,後來他好友的女兒考上北一女,寄住他家,他收為乾女兒,也加入這個大書桌行列。
一個書桌,五個博士。洪老師三個女兒、一個乾女兒全是北一女畢業,獨子建中畢業,五個人全是博士──鳳儀,華盛頓大學教育博士,現為華盛頓州政府苜蓿學區測驗評估主任;雲儀,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公共衛生博士,現為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醫學中心研究員;明儀,麻省理工學院會計學博士,現任教南加大會計研究所;漢儀,就讀交大電子工程博士班,明年畢業。乾女兒陳慧玲則是台大醫學院臨床研究所博士班候選人,現在是台大小兒科醫生,也是台大醫學院講師。
幾年前,我到處找房子,想找一塊清淨地寫作,看了一兩年房子,不是在山上,就是在水邊,甚至真的蓋在河道上。像魔咒一樣,只要我看過的房子幾乎都有問題,不是山崩了,就是路斷了,其中最令我驚心動魄的是林肯大郡,我去看完房子第二天,大郡就塌了,像天啟似的,我最後發現自己的癥結在「心」,此心不安,無以為家。就在我放棄尋找自己的夢幻之屋時,洪老師買了一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,他在石碇買了一塊地,蓋了一棟房子,這是他給自己六十歲的禮物,他要種樹種花,他要親手挖土地、聞土香,他腳穿雨鞋,頭戴斗笠,汗衫上都是泥漬,我每回看到他這副樣子,就會想到孔子說的:「吾不如老圃」。更特別的是,洪老師在花園裡每棵樹上都掛一個朋友的名字,他知道我喜歡櫻花,我的名字就掛在一棵櫻花樹上,那棵櫻花站在高處,面對群山,看白雲,看老鷹。
可惜,我總很忙,一年去不了幾次,只看到一次櫻花開,但是,一輩子也忘不了。
三年前,洪老師在北一女的第一屆學生突然寫一張卡片給他,她是書田醫院小兒科主任丁綺文,她的女兒考進一女中,她陪女兒去報到,回到母校,二十多年前的記憶都回來了,她進入時光機器後,她尋找的、感謝的是他──洪老師。而我何其有幸,幾十年來,我一直沒有失去他,當他家有任何喜事,他一定會打電話讓我分享;當我肩頸痠痛,一月未癒,是他立刻送藥來;當我對人性失望時,我就想到他,想到他們一家溫良恭儉讓的人。我何其有幸,認識洪老師,認識他們一家人。
老天待我太厚。
本文改寫自2003年《歷史月刊12月號》
2023年10月31日作者註:
1.本文是北一女100周年校慶前,應《歷史月刊》之邀而寫。今年是北一女120周年,略略更動幾字,但仍維持當年時空,以誌永恆的愛。
2.二十年過去,文中提到的恩師洪文治、陳燕老師都已仙逝。洪老師去世時才七十歲出頭,最後一周病榻前每天都有學生來訪,以各種宗教儀式為他祈福;陳老師六十多歲病故,大體捐贈醫院,三年後在家人、學生環繞下於陽明山花葬。他們的魂靈一直活在我們學生心中,已是不朽。
3.文中提到我女兒也考上北一女,那是大女兒敬涵,小女兒敬沂後來也考上北一女,曾是旗隊隊長。她們兩姊妹台大畢業後赴美進修,大女兒是哈佛生物博士,小女兒是柏克萊資訊工程碩士。
我和兩個姊姊都是北一女畢業。
我們家有五個北一女。
4.𧫴以此文獻給影響我家深遠的母校:北一女,生日快樂!
並想告訴學妹:人生比想像的還詭奇、瑰麗,一定會徬徨,甚至恐懼,但不要止步,只要對世界懷抱愛,並能領受愛、給予愛,人生豐富到不可思議。
謝謝北一女給我的愛。